长车,我那时依然叫它长车的,我已跟妈妈坐过好几回长车,长车快抵达我们的中途目的地,倒数第二个站上来了一个男人,我只记得他有些驼背,看起来很阴郁,男人走到我们身边,妈妈合上书,问他,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?男人连问好也没有,直接说,你是阿克麦斯他小儿子吧?
妈妈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告诉我可能他上错车厢了吧。
进入合众境内后又换乘动车,下了动车我们坐在茶水间休息,等候酒店来接驳。妈妈休息,我趴着柜台挑雪糕,只能买一种,之后不能再吃了,我在花花绿绿的冷柜上找来找去,挑得谨慎极了。
我听到有人和妈妈说话,转头去看,是列车上找错座位的伯伯。六块钱,小朋友请到这边付款。柜员姐姐叫我,我记得她嘴角有酒窝,笑起来比雪糕更甜,杨宛兰也有,但我当时不知道杨宛兰的酒窝比柜员迷人许多许多,我跟着柜员姐姐走了,我再举着雪糕出来,妈妈已不在座位上。
他笑了笑,露出一口黄牙,说你收过我的钱,忘了?他瞟了我一眼,小妹妹,你坐错了,叔叔是这座的。
是比她期望的时间晚半小时。至于我父亲落叶不归根原因,我猜与妈妈有关。
我抓着那支蛋黄雪糕,从换乘中心走到服务台,等许小朋友的寻人通知在候车大厅播放了三遍,我也没有吃上一口雪糕,因为妈妈喜欢吃雪糕的第一口,我从来都给他留着第一口。
妈妈蹲下来抱住我,耳朵刚好贴着他的心跳,他把头埋在我肩膀上蹭了蹭,我觉得衣领湿湿的,妈妈洗脸去了?“蔓蔓,有没有遇到什么人?有没有逼迫你做什么事?”他紧张地抬起我胳膊,又检查我头部,我看见妈妈一边脸(当时我分不清左右)有些红有些肿,他皮肤白净,反而容易留印子,脖颈上、手腕上,往往很显眼,爸爸倒是不以为然,我问他是不是你们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只嘴巴很大的蚊子?妈妈瞪他一大眼,说是,蚊子成精的。
我有些茫然地往回走,小孩常常身处状况中而搞不清状况,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当事人还是旁观者的位置上,我看到楼梯下有咖啡厅,想妈妈既然喜欢喝那种酸溜溜的苦水,也就可能去买了,刚想走下去,倏地有人拽我,我回头,是妈妈。
那个男人后来被我找到,他的下场没法写进我八岁的回忆,我有暴力倾向,我承认,但我的所爱之人都不知道,那个男人去世前有幸见识过。
“蔓蔓,你老实回答,等回来爸爸带你吃一个星期儿童套餐,不加薯条。”
我忍住不理他,把头转向右边,右边坐着我的朋友小熊一号,我记住一会儿要让妈妈同意把它也塞进行李箱。
妈妈否认。
完了,我把妈妈丢了。
妈妈,你认识他吗?我好奇。
能点冰淇淋吗?我问。
我决定不再与他说任何话,直到我们他送我们进头等舱专用候机室,爸爸亲我时掐得我脸好痛,但是妈妈要给我买冰淇淋的,我晃着他的手,爸爸亲完妈妈没有?我催促,广播通知开始检票了,再不去便利店就没冰淇淋可以吃。
从遇到这个怪人的那天起,妈妈身体状况变得糟糕,别急,短暂的糟糕。我们才到酒店,他就迫不及待地倒在床上,我蹬掉皮鞋爬到他身边,听见他说蔓蔓,你看看妈妈。他声音已有些虚弱了
我回答他说没有,把雪糕递给他,已经化了,化得彻底,从手指到手肘都是黏稠烦人的糖水,我当时哭了,六岁的小孩因为没能保护好要给妈妈吃第一口的雪糕嚎啕大哭,当事人会十分羞耻地假装遗忘,当事人的母亲一般会每隔五年旧事重提,但我妈妈不会,他把这一整段故事都省略了。
一等座,每排两边各两个座位,一位六岁的小孩,尽管和家长有着不同颜色的头发和眼球,但也没法断言他们不认识。妈妈按响服务铃,乘务员赶来前男人离开了,当时的我无力理解情况,抓着半价车票,问这伯伯去哪里?我还要在乘务员姐姐面前大显身手呢。
妈妈摇头,说要给我梳头,我从印着白雪公主的挎包里掏出防静电梳,他解开我脑后的羊角辫,我把羊角睡歪了,内心愧疚,因为淑女是不会睡歪发型的。妈妈学会给我编花辫只用了两天,但爸爸花了大半年,才在今天早上能成功完成一半边工程,另一半边不是妈妈编的,我的头发还在和阿姨手里木梳顽强抗争,爸爸提着妈妈的行李箱出去,妈妈朝我眨眨眼,也跟着出去,一会儿爸爸回来了,悄悄问我知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乘他安排的私人飞机?
不能,你可以喝热牛奶.....
妈妈失踪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,我长大后想问,但得益于我爸爸从不吝啬地倾注真心,没有底线地给予包容,宠妈妈宠得像亡国之君,致使妈妈以后的人生都幸福顺遂,无忧无虑。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,全家坐在花园里吃小笼包,许心卯因为她哥哥抢她的油条大哭,爸爸抓着我那个蠢弟弟讲道理,妈妈喝豆浆,我坐在一盆月季旁边替他剪报纸,顺便也把这小插曲撕成碎片扔到装碎鸡蛋壳的碟子里,倒进垃圾桶。